九日梦想家

【坤廷】烟雾

神仙下凡罢聊(╥ω╥`) 

甲仙芋头:

*一发完,勿上升





我在抽烟。


 


他出现在我身后,喊我,正正,我回头,恰好吐出个漂亮烟圈。太漂亮了,平白消失在空气里有点浪费,我惋惜,于是凑近他,又朝他的脸喷出缭绕云雾,然后退后透过朦胧笑盈盈地看着,猜这位正派弟弟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喜欢吸烟,准确地来说是有点生理厌恶。要让老头看到这一幕,指不定当场心病发作,小杂种,净会恁玩意仗糟蹋,仿佛他的白痴儿子干了什么有辱门楣的惊天大事。但我是个搞艺术的,艺术嘛,耗精力废钱财,缪斯还不一定眷顾你,压力太大,得靠尼古丁吊劲头。稍微混得好一点还得被人惦记着,餐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就能让你吞无数苍蝇,四面八方的眼神能结成一个网,兜得人发慌。在这个圈,直性子向来是个滑稽东西,于是我不幸回归凡尘。黄明昊痛心疾首,架子鼓敲得噔噔响,金碗啊那可是,况且你又是里面尖尖儿的,唉,神仙。有什么要紧,神仙堕落不挺有意思,我不甚在意,对未成年打哑谜,你哥还年轻,换个地方照样跳。


 


他也透过令人生厌的烟雾盯着我,没表情,对恋人的轻佻举动无动于衷。木头,我心里发笑,果然是小孩儿,对成年人的世界一片混沌,什么都不懂,他还是新的,他拿不出完整的一套来,挺好。正当我咂摸着开口时,他先我一步出声了,他说,你等了我多久。


 


噢,我以为什么,我狠狠吸了一口,肺在叫嚣。没多久,没事你拍戏忙。


 


他又露出那种表情,那种带着亏欠意味的悔意,好像真的十分对不起我似的,叫人忧愁。他果然向我道歉了,如同一个普通的男孩祈求心爱伴侣的原谅。我的男朋友,实在傻得可爱,我却偏偏爱惨了他这个样子,人活几十年,能碰到几颗滚烫真心呢。我彻底拿他没辙,心软得一塌糊涂,从刚刚筑好的巍峨堡垒中跳下来,义无反顾奔向他。


 


我停住了,因为他又说话。今晚可能……我耳边嗡鸣,听不大清,大体意思是他不好拂人面子。我摆摆手,去吧去吧,年轻,看世界的好时候啊。去逛吧,记得回来。然后掐了烟丢进垃圾箱,边走边背对他挥手。有东西当着他面会争先恐后跑出来,所以不能看他,我胆小,怕。此刻距离拉远,我才长长叹出来,把香烟颗粒,把过速心动,把绵绵忧愁,尽数叹在冷漠无边的空气里,好一场顾影自怜。


 


 


 


相比于我和蔡徐坤的沉重,我家那位弟弟就聪明得多,与生俱来地灵巧,与他笨拙的哥哥天差地别。何必这么不安呢,小孩嚷嚷,顶着一头张扬的发色——老头总是对他的先斩后奏无比包容,所以叛逆的成本很低,多做几套卷子而已——你累不累啊朱正廷。怎么能不累呢,我颓然,别扭不安,多难看,得说点其他什么盖一下。


 


我抖擞一身灰色,挺直腰板,摆出兄长的架势问他,昊昊啊,音乐事业有何进展啊。


 


他立刻笑嘻嘻,喜气简直要具现化缠在周围,得意洋洋地吹嘘,丞丞已经答应和我一起了,名字还没想好,暂定为皇权富贵。


 


这一刻的黄明昊鲜活无比,他天生懂得与世界周旋,全力以赴地活着。我很感动,但还是隐晦地翻了个白眼,为那个俗到土里的乐队名。


 


很快那个土气的名字就站不住脚了。我到pub的时候,五彩斑斓的灯光打在小小舞台上,人们在震耳欲聋地放纵,我看到他们身边多了俩人。哥,给你介绍一下,一场表演过后,他们大汗淋漓,黄明昊穿过欢呼人群,气喘吁吁地拉着我,十足热情,这是我们的主唱和吉他手。


 


我打过招呼,顺手请了他们三杯Martell,我家弟弟皮得很,烦请你们多担待。黄明昊脸红,刚想辩驳就被一句“我去趟洗手间,你们玩儿”噎住发作不得,转过头忿忿踩了旁边吃瓜的范丞丞一脚。


 


烟瘾犯了,我摸摸口袋,出门没带烟,真是糟糕。我看镜子里的自己,突兀地活着。也许我应该躲进什么东西,一个真正的躯壳,或者是一个柔软的意象,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骨碌骨碌,晕头转向。


 


下一秒我就被一阵大力带进隔间,他把我抵在门板上,嘘,别出声,外面有人。我闻到淡淡的柠檬味,我的男朋友和我用的同款沐浴乳。我拍掉他的手,他好用力,我都快背过气了。你进来就该想到会有人,我压低声音训他,不动脑子的吗,这下怎么办。


 


他愣了一秒,然后压下来吻我。他说,现在没什么事比想你更要紧。


 


我们在洗手间苟且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我阻止了他解开我腰带的手。我一颗一颗系上扣子,打电话给黄明昊。关键时刻还得靠他,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是丢人。这个崽子迅速反应过来,悄悄联系几个靠得住的狐朋狗友,范丞丞给我们叫了车,停在后门口,我来不及道声谢,拉着蔡徐坤就往里钻。


 


我好像醉了,明明酒精度数都不高,但还是不可遏制地开始头昏脑涨。到了楼梯间,我索性全身心倒在他怀里,什么都不想。我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好大胆,就不怕那些人拍你,疯了。顿了下又舔舔嘴唇傻笑起来,不过我也挺想你的,我好开心。他摸过我裤子口袋里的钥匙,开门把我轻轻放在沙发上,贴着我耳边说,我给你泡醒酒茶,乖。


 


我怎么可能乖,我动手动脚地闹他,坤坤坤坤坤,你对我真好,你是我最喜欢的小朋友,比我教的所有小孩都讨喜。宝贝,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清醒了,居然尽挑他肉麻的说。我狼狈地暴露平日藏好的愚笨,摇摇欲坠。蔡徐坤稳稳地接住了我,表情莫测。可能我酒精上头,耳朵不好使,竟真的听到一声,


 


好。


 


 


 


我梦见以前的日子。下劈,空翻,练云里前桥。发冷的时候练舞取暖,然后急促喘息地活过来。人人都赞叹,不愧是第一,不愧是首席,流个泪鲛人泣珠,吐个血百花失色。我却在无人的地方哈哈大笑,笑他们眼睛污浊,讥他们慧根壅塞,翻来覆去,苦苦苟活,不知好赖。我试图蹦出人间,又被狠狠地拍回尘埃里,像一尾白费气力的鱼,直到后来有另一条同我相濡以沫。


 


有些事大抵还是气运作祟,比如说黄明昊。他的乐队越来越像样子,又多了两三个新的摇滚灵魂,他们一拍即合,并正式更名为MIST。Mysterious Invasion&Spectacular Tale,小柚想的,怎么样。黄明昊双眼发光,摇头摆尾地炫耀。我的弟弟一谈到自己心血就无比激动,令人打心底里羡慕。少年意气在这一刻肆意发散,照亮我的老朽不堪,这并非气运所能为,我为自己的浅薄狡猾而羞愧。我肃然起敬,闭着眼同他一起吹,不错不错,比那啥权贵好多了,没想到你们乐队还算有个正经人,是那位主唱吧,他一开口我就知道前途无量啊。


 


亲生儿子出了第一首单曲,新生组合又接了商演,老头表面不动声色,手头已经发了请柬,麻利迅速,恨不得昭告天下。一会儿工夫这片儿有头有脸的齐齐落座,范丞丞隔了大半个桌子冲我和黄明昊挤眉弄眼,我点头示意,黄明昊乐呵呵,同我一左一右坐在老头两侧。


 


诸位光临寒舍,黄某不胜感激……我开始神游,客套话听得我头疼,弄这些虚的有什么意思。我看到假惺惺的商业笑容挂在每个大人物脸上,好一副八面玲珑的社交面具,让人看不透底下到底是什么恶臭玩意。不过很意外老头会把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儿子带上饭局,各式各样的目光游离不定,却都笼在我周围。


 


很快有人坐不住了。一位叔父向我们敬酒,大哥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如今两个儿子也一表人才,实是吉人天相,强求不来啊。老头笑得咧到耳朵根,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说完瞪了我一眼,示意我替未成年的弟弟多喝些。


 


这位叔父却不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听闻侄儿是舞团首席?他发问,我心领神会,替他满上一杯。才疏学浅,受不起,现在单干一个小小舞室而已。不等他回答,我先行干了一杯,举着空杯朝他笑。这样的人我见太多了,应对机制早就烂熟于心。一些腐臭开始漫上酒桌,大家视若无睹,谈笑风生。我突然想我的恋人。


 


他有些遗憾似的,做出怅然若失的姿态,下一秒盛情邀请我去他旗下的舞厅。我犹豫,看向老头,他避而不见,自己的事自己搞,长辈请你多有面子——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我畏缩不前,叔父有些生气,面子下不来,当着我父亲的面又不好发作,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悄悄去摸我的手。我骑虎难下,却听到老头愠怒的声音,不识好歹,拎着端着,把自己当什么东西。然后转脸赔笑,算了,下次吧,今天晚些时候犬子还要同我出门。


 


我惊诧看他,他向叔父塞了一条富春山居,还是对我避而不见,我身体里某些地方却开始完整,被磨损的地方一点一点复原。


 


我打电话给蔡徐坤,我疯狂想他。我想告诉他,你的男朋友被任意观看,被轻易赏玩,他辗转疲惫,难过极了。然而怎么可能接呢,他是偶像新星,千万人的梦,忙着把爱切割均匀分给每一个,我却奢望得到整颗。他本来就担着失格的罪名日夜胆战心惊,我还这般无端娇气,连自己都觉得实在过分。可是不久他就回拨给我,认真解释了一通,说自己刚赶完活动回家,然后关切又焦急地问我怎么了。之前想好的话统统说不出口了,我夹紧双腿,带着哭腔哼哼,就是想你了,想得很。他隔着手机喊我,贝贝,我也想你。我混沌无极,周身仿佛置身柔软云层,跟他断断续续说了好多,声音起伏不定,他耐心地听着,回应的声音低沉温柔。这一刻我们是一对真正的情人,想不了终成眷属,只想一同欢愉。我急促地唤他,然后在他的声线里眼前乍现白光,水一样软软地瘫下去。


 


 


 


我们也在温暖的午后相拥。我在他身边,看关于他的流言蜚语。这世上不得志的人太多,现实里压抑着的总要借个出口宣泄,我笑着看他们信口雌黄诋毁我的爱人。嫉恨真可怕,能教人吐露那样恶毒的鬼话。他凑近想和我一起看,我扔掉手机,吻住他。我期冀给他最好、最完整的爱,献祭一般把自己赤诚地交给他,任他涂鸦作画,印上任何标记。他顺着我的腰线吻下去,我喘息着说,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未来可期,他们妒忌。然后钻进被子。他揪住我的头发,在我构筑的世界里沉浮。他真的很缺安全感,和我一样,也会忌惮,也会怕,这才是真实的蔡徐坤,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如果可以,我真想同他做到地老天荒,没什么比契合的灵魂共同感知彼此的生命更罗曼蒂克。


 


我尽数咽下去,然后钻出来和他说,就这样吧。


 


这太残忍了,我知道,余韵还没消失,就要承受这样的晴天霹雳,真不是人干出来的事。我狠狠唾弃自己。


 


他真的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摸摸鼻子,刚想重复一遍的时候,他语无伦次地开口,我打算专心做音乐,工作室那边也同意了……我不适合当偶像,我对不起他们,我有罪。


 


他的偶像觉悟一向很高,比常人都要严苛,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而我算是一个例外,是他的树上贸贸然多出来的一根歪斜树枝,诡状异形,怪诞不经,现在这根树枝要求自己脱落,他惊慌失措。


 


我拿出一百万分的诚挚开导他,俨然一位苦口婆心的兄长,又像一位自我标榜的善人,强迫受苦的年轻人接受我的慈善。要让路过的众生看到,多可笑啊,简直不亚于伊甸园里的撒旦,千方百计地引诱亚当吐出好容易吃下去的苹果。可他并不像黄明昊那样乖巧听话,他死死守着自己的什么东西,不再多说一个字。我脱力,大概是真的完了。


 


 


 


我还在舞团的时候,常有经纪公司联系,请我们民族舞出身的协助他们国风女团编舞。当时国内的偶像团体比现在还要青涩个七八分,人人都在摸索路子,人人都想做先驱。我在那个小且破的公司,和师兄师姐带她们把动线捋得差不多时,打了招呼就到走廊通风处抽烟。我吸了一口,再叹出来,看外面的黄昏景致。火烧云,让我想起母亲民族舞服饰的配色,热烈又壮美,哀切又凄艳,光凭气度就能名动天下。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凑近香烟滤嘴时,突然发现身后多了个小孩。


 


我赶紧掐掉。搞什么,在未成年面前吸烟可不好,况且这里的练习生以后可是得在舞台上唱歌的,嗓子金贵得很。


 


我朝他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他也冲我笑笑,有些局促地问,你是新来的编舞老师吗。


 


我打量了他一番,纯素颜,肤色有点黑,个子在这个年纪不算矮,是个好身高的苗子,就是有点习惯性含胸。


 


不是,我是舞团里过来帮忙的,我走上前拍他的背,把背挺起来。


 


他得了命令似的一下绷紧了,我被他的可爱逗笑,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我。我说,你去扶着那边的扶杆,他一脸不解,还是照做了。


 


我双手搭在他后背上,用力往下一按,咔哒一声。他忍着叫,化作闷哼在胸腔里震荡,完了后回不过神地看着我。我笑,没事,关节打开了,以后不要驼背啊,不然还会反弹。


 


他来不及回答,就被打断。咦正廷你在这儿啊,师姐出来找我,看到我们俩人诡异的姿势咋咋呼呼,你对人小孩干啥呢,快点回去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帮小孩儿开肩呢。嗳,这就来了。


 


 


 


人还是要信报应的。这东西不是玄学,是规律,是神的天平,是自然的平衡体系。我这小半辈子做的孽太多,菩萨听了都要摇头落泪,所以报应来得刚刚好。就在我与蔡徐坤没有联系,整日浑浑噩噩,只晓得练舞教学的三个月后,老头找我了。


 


黄明昊急得抓耳挠腮,怎么办啊哥,爸是真的生气,哎哟你真的不能去,不能去啊。仿佛面临滔天劫难的是他自己,不是他异姓的哥哥。


 


我觉得他好笑又可爱,同时觉得这份稚嫩心性能在这片贫瘠土壤里长出来难能可贵。我薅薅他一脑袋黄毛,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就算缩着不出声也会在其他时候被揪出来挨几刀。没事你哥骨头硬,经得住。


 


老头阴着脸,把报纸揉成团往我脸上丢。我捡起来,不出意料地是刺眼的几个大字,偶像失格云云。照片上把我拍得模模糊糊,看不清脸,算是给黄家和范家的交情几分面子。


 


老头剧烈咳嗽,拐杖用力敲着地板,能耐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跪下。


 


我低眉顺眼,做出毕恭毕敬的孝子姿态,乖乖跪下。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全,有点疼。


 


正事没干多少,就会给你爹捅娄子,你知道别人看我们家的眼神什么样吗,简直要被丑闻闹死。


 


我知道他是指生意上的事。我对这方面毫无兴趣,所以漠不关心地听着,不过脑子。


 


怎么会有你这个不孝子,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我点头称是,我感到抱歉,此刻我就是诚恳的化身。


 


他继续激烈批斗。台面上不懂看眼色,私底下一天到晚就晓得鬼混,和你妈一样——


 


噢,他冒犯到我了。


 


我猛地抬头,刺骨凉意从脚底生起,盔垒击碎,被磨损得溃不成军,皮囊轰鸣撕裂,露出那个丑陋的本我。


 


放屁——我妈多好,你瞎了——聋了——现在还装糊涂吗——我大喊,我生平第一次给予他有力还击,震得他五脏俱颤,天摇地晃。他惊掉似的看着我,竟一时失语,握住拐杖的手在抖。


 


你就那么丢掉她——连她和你的孩子也不给个姓——你的心比不过月亮——路边的狗都弃之如敝履——蠢得要命——满脑子净是八面见光——


 


天哪,我好累,我反骨增生,毫无章法地攻击,全身恶毒因子活跃,对体面的把控力为零。


 


连舞都不让跳——是你杀了她啊——


 


轰——有什么倒了下来。


 


我失去了爱人,现在正在攻击我的亲生父亲,还要拿我死去的母亲垫背,我活该入阿鼻,活该万剐千刀。我跪着的这片地还是人间吗,为什么感觉如溺滚滚苦海啊。口鼻咸湿,原来是我的泪。


 


儿子忤逆,他气得昏头,抄起拐杖就要往我身上砸,黄明昊及时赶到,大惊失色,爸,他跳舞的,不能啊!然而还是迟了,纵然他有意收力,棕紫竹的分量着实不轻,我的腰实打实被砸中了。


 


 


 


我再也不能完成云里前桥了。


 


事实证明,舞者骨头真的不硬,不经打。医生惊呼,腰肌怎么坏成这个样子,老年人似的,以后那些个把式千万不能再做了。我在医院躺了老长一段时间,旧痛加新伤忒磨人,天天火罐针灸牵引理疗轮着来,活脱脱一个养生咖。黄明昊和范丞丞一推开门,大惊小怪把我围住,哥,你怎么又瘦了,然后端茶捏肩削苹果一套齐活周全伺候。


 


他们不在的时候最安静,没人说相声逗我开心,我看着干干净净的天花板,回忆自己空荡荡的一生。我干什么都心性不定,唯有舞蹈是坚持最久的,大抵是遗传了我母亲的美学基因,可惜不能传承她的云里前桥。不过她的灵性非常人所能习得,就算我腰好得能活蹦乱跳,也未必能模仿出神韵七八分。舞者最要不得的便是自我麻痹,泥淖缠身,你都浊成那样了,还跳给谁看呢,一滩淤泥又能有什么看头呢。好的舞者能让人一扫阴霾,灵魂共振,簌簌落泪,也能让人咿咿唉唉地叹,叹完了再把叹的按平仄唱成一首歌,唱完神清气爽岁月静好,还能和生活再刚八百年。所以母亲一辈子心思干净,清新开阔,不像现在的我这般夙夜忧叹,沉默野蛮。


 


可偏偏有人喜欢过这样粗陋的我。他是使我留恋人间的罪魁祸首。还有这么个珠玉灵根活着,令我觉得人间还是有那么点看头的。明明我并非海涵地负之才,他却用那种顶礼膜拜的眼光追着,什袭珍藏地捧着,叫我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百年不遇的不二神迹,只是一朝误入尘泥。


 


他从身后抱住我,我正在涂卸妆水。这次演出的曲目是《柳烟花雾》,“东风景,西子湖,湿冥冥,柳烟花雾”,讲的是春色迷濛之景,所以我的妆有些阴柔的厚重,仿佛致力打造迷濛的五官,远观还行,近看有点吓人。我不愿回头,扭扭腰试图挣脱,出去等我,乖。


 


他不为所动,把我缠得更紧,你真好看,我好喜欢。


 


这说的什么话,我红到耳朵尖。首席拥有独立的化妆室,这为我的恋人提供了便利。他转过我的脸,细细研究我卸了一半惨不忍睹的妆,半晌开口道,我帮你画眉吧。


 


他拿了眉笔,轻柔地在我眉形上勾勒。我偷偷睁开眼,看他的喉结,看他的下颌线,看他专注的眉眼。结果当然更惨不忍睹。他不死心,又帮我涂唇脂,痒痒的,我忍不住笑出来,他却依然郑重,如同打造一件独具匠心的工艺品。最后他送给我一个更厚重的正红色唇妆,我锤他,什么嘛,这么难看,他盯着我,用拇指抹开唇角那一块颜色,晕到周围皮肤上,啃了上去。


 


 


 


工作室业务能力真的很强,公关做得滴水不漏,很快他又清清白白,仿佛从没有被有心诬蔑过。他开始发单曲,专注作品,音乐人的路初具雏形,前途似锦,仿若一片光明。黄明昊一脸担忧,话到嘴边又被自己硬生生掰成了“今晚吃什么”之类无关痛痒的哈哈。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还是装成一个不无善良的哥哥,不想让他和我一起捡拾我过去零零落落的肉身和血。


 


他悄悄告诉我,那天过后,老头依然日理万机,只是有一天夜里,被他的小儿子撞见在我母亲的房里哀哀恸哭。


 


我的好父亲,他也十二分的可怜,一辈子都在与命运博弈,靠仇恨蒸干情感,凭孤独撑拄血肉,其实早就大悲大觉,大彻大悟。他最隐秘羞耻的心思被我蛮横挖出,再被轻而易举地捣毁,残忍又狼藉,如同灯芯被抽走,又不知道要依靠什么活着,着实值得一咏三叹,焚香悼念。


 


差不多这个时候开始,我理解了父亲的荒芜。我站到他对面,一边激昂痛斥,一边怜悯以悲哭。


 


 


 


出院后不久,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舞照样教,但总归多少与以前有分别,外行人依然叹为观止,但我知道自己的舞是真空的,身体已然无力抓住舞魂了。内心是个困局,信奉的美岿然不动,观照着自身难以解脱的丑,唯独付之一炬,方解心头之憾了。我嗤笑自己,我失败了,算不算个悲剧英雄。


 


摇滚乐队老幺黄明昊大驾光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愣神看他拔高的个子,才像个世外桃源的莽夫,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即将成年了。


 


真好。我看着年轻的生命未经消耗,不惧被锋利的沙石割伤,执拗地用着力,把自己往前赶。我乐意看到生命每一个积极的展开,明亮张狂。


 


直到我敏锐捕捉到他话语中熟悉的名字。


 


他小心翼翼观察我的反应,再度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是MIST如今为数不多的站上舞台的机会……而且刚出专辑需要热度……我们也不是去抢风头,毕竟是他的个人live……小柚是唱歌的,之前与坤哥有过接触,这回他帮了大忙。


 


我深吸一口气,一派老成,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哥眼光一向准,说前途无量铁定没跑了。我拍拍他肩,主动化解他的为难。去,有你露脸的舞台为什么不去。


 


 


 


冥冥里终归是有种荒唐的玄妙,我在飞机上妄自揣度未来的纹路,后来又觉得受伤,像跛着脚在岩石上挪移,艰难地明灭。我怕看到他,又贪婪地捕捞他的光芒,一秒或两秒,就心甘情愿成为他的泥土,于是不得不藏好一腔孤勇,假装天赋大任,蹩脚地举重若轻,唐哉皇哉。


 


摇滚乐队似乎天生有不羁的气质,MISTer们一口一个bro叫得我受宠若惊,里面有个扎脏辫的格外闹腾,为了表示对忙内家属的欢迎,即兴来了段正统rap。我被他完美的双押折服,老泪纵横地想,要是在另个时空里,能和他们一起追逐梦想,我可能也会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吧。


 


我的位置离舞台很近,近得我发慌。慌什么呢,又没人念着你,我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郁郁寡欢。有灯光亮起,空位越来越少,嘈杂声越来越大,快开始了。我被噪音闹得头晕眼花——这是在医院待久了的娇气的后遗症,悄悄同后面几排的一位小姑娘换了位置。小姑娘拿着应援灯牌和单反,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向我鞠了躬道谢就急匆匆跑到前头去了。我隐匿在万人之中,宽慰地想,你看,他拥有那么多人那么强烈的喜欢,少了我这根奇形怪状的树枝有什么关系呢。


 


他终于出现了,人群爆发出最高涨的热情欢呼,磅礴燎原,这是属于他的盛宴。我望向屏幕,我同他交往的时日里,从没亲眼见过舞台上的他,现在一看,觉得仿佛隔着亿万光年距离,我都快忘记自己曾经同那张脸离得那么近,都快忘记曾经被那双眼温柔注视过,甚至于嬉笑玩闹,鼻息相抵。金色的舞台灯光真好看,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颜色。


 


他先是唱了新发行的专辑里的曲子,舞台魅力引得粉丝们嗷嗷叫,教我不由心疼起他们的嗓子,着实担心会不会一个激动晕过去。然后他停下来,汗打湿碎发,他喝了口水,有staff拿来高脚凳,立麦和吉他。是要弹唱。声音渐渐变小,他们好奇地等他开口。


 


他调整好立麦高度,试了音,然后不急不徐地说,这首是我新写的曲子,送给在场的一位故人。


 


我真的眼花了,怎么好像看到他笑了。人们爆发出震聋启聩的呼声,好的,明天头条预定。


 


他开始唱。还是那样好听的音色,让我轻易想到那个午后。阳光正好,云销雨霁,我跟他说你会很红,你会站到很高的地方。他说我恐高怎么办,我笑着安慰,没关系,我会一直看着你,这样把手张开,稳稳当当地护着。我阖目又睁开,耳边是轻柔的旋律,把我裹住,我钻进坚硬的躯壳,躲进柔软的意象,一片平静,婴儿般澄明。


 


一曲终了,人们依然沉浸在动魄的哀伤里,细小的疼痛散布在所有人心上,席卷八荒,渐渐发酵成九曲回肠。有粉丝回过神,问歌名是什么。他朝大家笑笑,温柔普照,仿佛刚刚传播忧伤病毒的罪人不是他。他放下吉他,拿着话筒起身回答。


 


他说。


 


烟雾。


 


 


 


嗳,这就来了。


 


我向师姐的方向跑去。金色的夕阳打在周围,一切都熠熠生辉。


 


……我叫蔡徐坤。


 


身后传来小孩的声音,我惊讶回头,他周身覆上一层金绒绒的颜色,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黑黢黢的眸子盯着我,迈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发问,正……正廷,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停下来,笑他的鹦鹉学舌。


 


能,我将自己完整地面对他,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叫朱,正,廷。


 


师兄也来催我:就等你啦。我应声,跟小孩挥手,说下次见。


 


我踏着夕阳同他告别,他也在我身后说最后的分别话语,如同一对早就相识的故人。


 


 


 


“你跳舞真好看。”


 


 


 


“你要一直跳下去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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