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梦想家

〖白梨〗卡带

神文。

草莓优酪乳:

→<Bleach>同人


→CP:日番谷冬狮郎vs黑崎夏梨/BG


※微灵异&继续架空,为啥总架空呢,因为原作向我已经写无可写了


※Bgm是谭维维的忘记,我很喜欢这首歌,虽然有点点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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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一来二去的同事,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让队长主动一次>0<




-1-




你有没有听到过卡住的收音机。




播放带永远重复着上一句的词语,机械而生硬,。




你不知道如何教它继续,你甚至不知道如何要它停止,停止这烦躁到刺耳的声音。




哪怕它曾经是爱人在耳畔的轻声细语。




你按下停止键,它不停止。




你抠开机壳,它还在兀自转动,方形磁带上的两个孔,就像两只空洞的眼,冷冷地看着你。




哪怕你扯出那枚磁带,哪怕你把它牵肠挂肚地扯出来,只能搅带,或是毁坏。




后面的故事,你永远也不明白。




-2-




窗外又起了风。




还下了雨。




她听见了雨声的呜咽,有些隐忍,仿佛一种拼命的压抑。




就像人忍着不哭,忍到喉咙都发抖了。




很痛吧,她想。




细小的沙砾被平地卷起,轻轻撞击着玻璃,发出嘈杂的音。




天色晦暗得很,灰云乌压压一片,不肯给阳光一点儿缝隙。好端端一个白天,却阴得如同傍晚一般。




不,也许比傍晚还差一些,傍晚总还有一点未尽的殷红的血,可是现在天空却只有灰色,或者干脆一无所有。这深灰暗灰土灰煤灰灰成一片,映入她漆黑的瞳仁中,顷刻便渗了进去,还能剩下什么颜色呢?




黑崎夏梨有些胸闷,闷天闷地憋得自己心跳就跟没有了似的,她决定不再看窗外。尽管她很喜欢极目远眺,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但实际上她并不是只有这一种乐趣。




自从有人给她寄了一盘录音带,她的兴趣就被这盘录音带转移了去。




上帝保佑,再这么一个人一间屋子住下去,自己都要淡成一锅白水了。




她并不知道是谁给她寄的录音带,她甚至忘了是什么时候接收的这盘带子,是前几天?还是前十几天?是在门口签收的,还是在公寓管理员那签收的?反正,它就是已经放在自己的床上,攥在自己手心里,还带着抹颇为奇特的气息。




寄这带子的人居然还给她寄来一只录音机,夏梨很佩服那人顾虑之周全,她家里只有MP3或者MP4,像录音机这种东西早不知扔到哪里。




她在拿到这东西的那一刻就翻来覆去地瞧了个遍,只差拿把螺丝刀把它整个拆了,手指夹着它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头比起好奇更多的是沉甸。她是一名警员,小警员,没有一官半职普普通通的那种,也是最可能收到威胁和恐吓的那种——他们冲在前线,是全部案件材料和证据的第一经手人,没什么权利,也难以自保,最好吓唬又收效很快。




黑崎夏梨不是没有收到过这种警告,前不久破获那个黑市交易器官案件时,还有人给她寄了一个信封,自己撕开一抖,掉出来两枚子弹,捏起来看,上面还沾着凝固的血痂,连她也觉得,这吓人的效果好极了。




那这次呢,又是恐吓么?




她已经在听,但还没有听完,所以猜不出。




娴熟地把磁带塞进录音机中,夏梨坐在桌前,深吸一口气按下播放键,机器运转,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屋里很静,屋外也很静,静谧之中,她简直忘记了如何呼吸,也许呼吸都会破坏了这种静,而破坏了这种静,她就听不见录音机里的声音了。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被推开的不仅是门,还有很轻很轻的一句话。




「你今天来得这么早?」




那是一个男声,低沉又富有磁性,年轻的男声。在录音机的播放中带上了毛躁的边,可是却掩不住那丝缕笑意。




那是谁?




夏梨想了很久,那声音很熟悉很熟悉,像从她生命中走出去的一部分。只听着声音,就仿佛能看见他俊俏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伸出一双手,抹去他脸庞上的层层迷雾,抹出他明亮的眼,挺立的鼻,抿起的唇,还有那始终如一的神情……




「嗯,今天休假,所以就早点过来瞧瞧你。」




接踵而至的回答打断了她的遐想。




一只手指戳破了梦幻的肥皂泡,却又托起了另一个。




夏梨细细去听,那是个女声,声音清脆,还有点凉,就像轻晃香槟玻璃杯,杯中冰块相互碰撞一样。




「……」




声音空了一会儿,只传来重物磕碰的声音,大概有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还夹杂着一些窸窸窣窣,好像是布料摩擦下的响动,。




「哎哎,都跟你说了别自己起身,伤口裂了看谁管你!」




脚步声又响起,是急促的转身。




「我已经躺了半个月了。」




男声平静,你能感到那声音携着一道目光,在空中偏了个弧度,严肃而略显温柔。




「那再给我躺半个月。」女声挑了一挑,「挨了两枪的人没资格讨价还价,一枪半个月,不然小心我再给你一枪。」




夏梨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乎能猜出床上那个人微怔的神情,有些气恼地皱起眉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样看来,与其说这是一盘磁带,不如说是一盘录像带,那些带有独特录制特征的声音,每颤动一下,就触动脑中的某一点,然后完成在脑内的影像放映……




可是她确实记不得了。




夏梨的笑容凝在嘴角,成为一种刻意保持的僵硬。




一想起这个她的头就会疼,和平常的头疼还不一样,太阳穴不是在突突的跳,而是一片死寂,死寂中隐着剧烈的痛,撕裂的痛——




剧烈撞击下撕裂一般的痛。




这没有办法,在上一次执行临时任务时,她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能跑能跳,损害应该是在头部,有一些事情她想不起来,不,不止一些,是很多……




她被收回了配枪,停止了职务,搬离了原先的宿舍,来到这间公寓休养,每天闲宅度日。可是就连自己什么时候搬出来的她都不大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要在这里住下,住一段日子。




然后呢?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然后”是多久之后,也不知道“然后”之后要做什么,也许伤愈后是归队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休养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日子,生活对夏梨来讲成为了一种静止的“状态”,而她仿佛陷入了无风无雨的桎梏之中。




录音机里的磁带已经走过了一段,她想着烦心事,听的也不大认真,大概还是这一男一女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吧,现在是女人坐在了床边,拿把水果刀给男人削苹果。




「给你切成块放桌上盘子里了……喂,你盯着我干嘛?」




「没什么,第一次见这只拿枪很厉害的手削苹果……嗯……」他的语气十分斟酌,尾音很好地收起那抹轻笑。




「拿枪要稳准狠,这不过是一只苹果……我是没有你女朋友手巧啦,她手就那么一转又一转,转得人眼花缭乱,皮儿圈圈都不断的……不过现在呢,有人伺候你就不错了,你凑活着吧啊。」话里情绪一波三折,最后化为豪爽一笑。




「是前女友。」回答很短,着重点也很奇怪,却一板一眼颇为认真,「我和她已经分手很久了。」




「该死……我忘了,说顺嘴了……」女声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快弥补着,「哎呀,被甩了你再追嘛!」




「这次你受伤,她肯定来看你,你就把衣服脱了,露出绷带给她看,女孩子眼圈儿一红,这样那样,一来二去不就又成了。」




「……不错的提议。」那人在思索,「算起来,她一共来看过我两次。」




「你又没啥大事儿,慢慢养伤就是了,人家有工作,干嘛老来瞧你。」




「……」男声没有接下去,这段寂静空的很长,长到反应迟钝的人都会觉得不自在。


包括在收音机前的夏梨。




为什么,明明房间里空无一人,却突然觉得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目光灼灼,烧得她耳根脖颈一片红。




夏梨忍不住用手背碰了碰。




很烫。




手背还没有挪开,她已经听到了下一句话。




「那你呢?」




突如其来的提问很轻,却打破了满室的静谧——无论是录音机内的,还是录音机外的。


但是没有人回答。




沉默中,只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那你呢?」男声重复了一遍,一样的语速,一样的语气。




谁都知道这句话后隐藏了什么。




既然没什么事情……




那你又为什么总来看我?




她忽然很同情那个被他询问的女人,因为连自己都感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他问得随意,目光也只像空中飘落的羽毛,轻轻地一瞥,却让人犹如芒刺在背,心跳难耐。




还是没有人回答。




其实,不是不想回答吧。




夏梨悄悄呼了口气。




应该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这个时候男人不是该更负责任一点吗?既然敢把话说得这么暧昧,怎么没胆子挑明了呢?




她莫名有点儿来气。




因为录音机里的那个男声还在重复。




「那你呢?」




一样的语速,一样的语调,句句相扣,则步步紧逼。




直到这句话翻来覆去好几遍后,夏梨才回过神来,原来不是他一直在重复。




是录音机的问题。




卡住了。




她有些懊恼,又有些喜悦。




就像看JUMP的连载看到关键剧情时作者写了个To Be Continued,既渴望着继续又害怕剧情发展不可挽回地走偏。




伸手拍了录音机几下,暂停键按了三次也不见好,夏梨晃晃头,手指用力一戳,干脆直接关掉它。




看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着,唰唰啦啦也不知道停。




有点莫名的不安。




细细想了想,她忽然起身,穿好衣服,又套上外套,走到门口,弯腰拿起一把黑色雨伞。




夏梨决定出门。




虽然大多数时间都闷在公寓里,但隔三差五还是会出门,不过她不逛街也不购物,出门只去一个地方,探望一个人。




医院,和住在里面的病人。




至于那个人是谁,又为什么要去,如果有人问她,她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哎呀,反正是后遗症,前面都讲了是这也忘了那也忘了,有没有认真读设定啊,若说得清楚就不用在这里闲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头疼!




她满意地把这一切抛诸脑后。




推门,翻钥匙,落锁,干脆利落。




正锁门的时候听见隔壁传来很大的动静,她侧过身去看,只见邻居阿姨领着自家孩子出门,小姑娘穿的花红柳绿,梳着两个小菱角,冲她甜甜一笑。




“木村阿姨,带着小爱出去玩么?”她向邻居略一点头,弯下腰摸了摸女孩的头,夸赞道,“小爱今天真漂亮。”




木村对夏梨笑了笑,语气和缓地道:“不是出去玩,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你们要搬走么?”夏梨吃了一惊,再一看这对母女,没有手提箱,没有包裹,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拿,就要搬走么?




“嗯,我们该走了。”她谦和地道,“不能总在这里呀,对吧?”




话毕,木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紧了女儿的手,小女孩仰头望着妈妈,天真地道:“妈妈,我不用跟姐姐说再见吗?”




木村没有说话,只是向夏梨微微福了一福,牵着孩子往前走去。




夏梨怔怔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恍惚间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




明明没有走出几步路的距离,那声音却像是隔了很远很远。




跨越整个世界一般。




-3-




外面比想象的要冷。




夏梨把大衣使劲裹了一裹,又紧紧攥好手里的伞,仿佛那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伞是很质朴的黑,骨架很大,大到能把她整个遮进去,和风雨彻底隔离。




这种感觉很不真实。




——就好像把其他,人或事,也一并隔离了一般。




她低低叹口气,踏上面前的台阶,抖了抖黑伞上的雨水,迈进了医院的大门。




不要坐电梯,左拐是安全门,上五层楼,再右拐两次,左手边第三个房间,门上漆皮掉了一块。


身体熟门熟路,像走过很多遍,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她要去的地方。




但并不着急进去。




刚才她望了一眼,那人的病房里好像有人。




夏梨已经来过几次了,却都没有进去过,只是很远很远地静静一望。




因为那几次,他的房间都有人。




或者是一个人在陪床,同病人三言两语地说着话,或者是一群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好像是个人缘很好的家伙呢,这么多人来看他。她想。




可是明明不爱说话,性子又清冷孤僻,往往别人说上十句,他才肯接那么一句,很多时候都只是靠在床头,皱着眉静默无语,眼神没有焦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但不论如何,如果有人在他的屋子,她便不想进去。非要说的话,就像是病房的门隔开两种气场,推开后是她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的——比如进去后要说什么呢?比如为什么自己要来探视呢?烦躁不安心神不宁,还不如瞧上一眼来得平静而满足。




站在寂静的走廊里,背对着那人的病房,夏梨目光悠远,凝视着模糊一片的玻璃窗,雨水反复打在玻璃上,一片片水渍痕迹中,她其实看不清远处风景。




就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见。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她眨眨眼,微微侧过身,只看见一个黑发女子从病房里走出,那女人一直低着头,都没有看一眼身边的夏梨,独自快步走着,留给她一个隐约的背影。




等过了很久,夏梨才想起来,她似乎见过这个人,因为黑发女子在的时候,她尤其不想进去。


不明原因。




好吧……不管怎样……别去想这些了。




她深吸一口气,现在,那间洁白的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纤细的腕子伸出去,轻轻推上门,她并没有使很大的力气,甚至似乎都没有碰上去,那门自动就开了,也许是被风吹开的。




病床上的人正斜倚着床头,静静地看着窗外。他碧绿的双眸如同一汪深潭,没有半点波澜,望也望不到尽头。




夏梨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可走上前去做什么呢?她不知道,也许只是想接近些,想揉一揉他不甚柔顺的银发,想吻一吻他静默无声的眉眼,想摸一摸他苍白暗色的菱唇……想伸出双臂,把头枕上属于他的温热的颈窝……




她的脚步轻极了,完全听不到声音,但那个人忽然动了一下,夏梨随之僵住,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只用目光触摸着他的面庞——是的,他撑着身子,把头偏转过来,一双眼睛正好瞧着她,神情在迷茫间,竟混有一些温柔。




「夏梨。」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简直要和那盘录音带里的合为一体。




「……冬狮郎?」




应答的话语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溜出嘴边,声音清脆,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能不回应呢,他确实是在叫自己的名字,而她也就这么想起了他的名字,日番谷冬狮郎,这是她这些日子想起的第一件事情。




「这段时间,很多人都来看我,有你的朋友,也有我的。他们担心我会出事,可是他们多虑了。」




有那么一瞬,夏梨觉得他在笑,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子,落在一个她也看不见的地方。




「你没有事的话,最好了。」




她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慢悠悠落下了一半,听他说出这句话,自己心里要比谁都要高兴。




「我本来,非常反感别人来看我,人多了,吵吵闹闹,就很麻烦。」日番谷停顿了下,「而且,显得我很没用。」




他的眉头有些发皱,鼻子尖儿也有些发皱,这教他看起来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不过……还挺可爱的。




「你这怪脾气呀,怪不得队里都传说,日番谷队长,只可远观不可探视……」




她调皮地咬重了后两个字,迈步走到他的床尾,手撑上侧边的柱子,更仔细地打量着他。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视线未曾随着夏梨转移,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谈话。




「怎么不一样?」她轻声问,心里不由得发紧,连声音也有些哑。




「我期待着这扇门打开。」他的眼神越发迷茫起来,可是夏梨却觉得,那碧色的深潭里,泛起着无声的涟漪。




「这门每天被推开很多次,每次门后都站着不同的人,我想,总有一次你会出现。」




无人注意到日番谷身下的床单被手抓皱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平静的叙述下,埋藏着怎样自欺欺人的火种。




如果门每被推开都是一次希望的话,那么所有的希望都终将坠落成为绝望。




可悲身在其中,可笑心不自知。




「我想,今天你没有来,那么就等到明天。」




——等到明天。




日番谷的声音响在夏梨耳畔,忽然也变得很远很远,宛若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安静地站在他的床尾,凝视着他的身体,倾听着他的诉说,她分明知道他吐露的真情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会令自己欣喜万分的……




可是此刻,它却又仿佛一个生冷的拒绝……生冷地告诉她,这真情根本同自己无半点关系。


夏梨的心再度乱了起来,头部的太阳穴又一次剧烈地疼痛,连带着整个大脑,仿佛咕噜着一锅开水,躁动而不安。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而日番谷竟没有再开口。




死一般的寂静在室内冰冷地蔓延,如同一条黏腻的蛇,窸窸窣窣爬上小腿,又游走到脖颈,一点点缩紧,直到缠绕窒息。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夏梨已经想就这么转身离去,日番谷才又一次开口。




「你今天来得这么早。」




夏梨终于松了口气——这毕竟是一个不错的开头,第一,他的主语是“你”,是跟自己说话,第二,这个话题不晦涩也不客套,好接话,正是漫天鬼扯的起始点。




但是她错了。




她显然忘记了什么。




「今天一直下雨,天黑的早,就来的早了。」夏梨解释了几句,猛地想到了什么,又自顾自愣住。




「你,你怎么知道我前几次来看你?」她眨眨眼,声调都高了几分。




这同样是一个不错的问题,有利于接下来展开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暧昧。




但是日番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了一句非常驴唇不对马嘴的话,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在夏梨的耳畔落了一道惊雷。




他说——




「我已经躺了半个月了。」




-4-




夏梨不愿承认自己发现的这个事实,可是条件反射下,她脱口而出的回答是怎么也捂不住的。




她说——




她不假思索地说——




「那就再给我躺半个月。」




-5-




是的,夏梨在这一刻震惊地发现,日番谷的对话是如此似曾相识。




与其说他在开始新的话题,不如说他在重复一些景象,重复……那盘录音带里的开头。




那么,那盘录音带里的男声女声就是日番谷冬狮郎同黑崎夏梨吗?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渐渐苏醒,像一只沉睡的野兽缓缓睁开双眼,即将发出一声喑哑的低吼。




千回百转的景象在面前走马灯一样的旋转,真相就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可是她抓不住,只能茫然无措地面对这一切的诡谲,堆积在一起谜团令她快要发疯,也许只要找到那一点头绪,就可以理清所有的问题……




她稳了稳心神,忧虑地望着日番谷,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可怕的循环,但嘴唇颤抖下吐出的字句,莫名地一次又一次变成了那录音带里的对白。




但,不是通过录音机学来的,那些话就像被融在骨髓之中,无论如何也是忘不掉的。




病房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夏梨打了个激灵,警醒地侧耳去听,是来探视的吗?她不愿别人进来这里,如果有人踏进来,也许她会第一时间夺门而出。




还好,是两个护士。




两个非常年轻的护士,并不害怕夜晚的医院回廊,反而饶有兴趣地讲着花边八卦,201号病房今天有两个女人争风吃醋啦,307号的病人有超正的男朋友啦,505号病房不大“干净”啦……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的话题也发生了变化,她们嬉笑着,一点也不知道压低自己的声音。




「喂,你看前面那间病房,523,看见没呀?」




「看见啦,那个有枪伤的警察嘛……嘿嘿,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他啦?」




「我可不敢看上他。」




「拜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个警察很帅诶,而且也超酷的,你不知道负责他医生和护士有多幸福啊~」




「好看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哦,据我观察,这个病人呀……脑子也有问题!」




「吓!真的假的?你别胡说啊。」




「我才没胡说,我怀疑他是精神分裂,没人时就喜欢对空气讲话,平时倒装的很正常……我看啊,他伤好之后,要转去精神病院的。」




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前,夏梨看见门口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是其中一个护士从门口的玻璃处看了一眼,又迅速地缩回脖子去。




「哎,真的,他又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比想象中要大。




它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日番谷确实有了精神上的问题吗?




还有呢?




夏梨的牙齿有些打架,不仅是牙齿,她的身子在发抖,双手抱怀使劲摩擦也无法产生任何温度,从骨头到肌理再到皮肤,甚至呼吸,一切都是冰凉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日番谷,他的神情无异,还是那样淡然安静,脸上线条和缓,没有一丝僵硬,他凝视着夏梨,嘴唇翕动,仿佛马上要念出下一句台词。




他上一句说的什么?夏梨恍恍惚惚地想。




「最后一个问题。」




是这个吗。




回忆如同幽灵一般亲吻着她的耳畔,细细碎碎的吻,舌尖若有若无地舔上耳廓,很痒,很暧昧,很甜蜜,但是……




下一秒,也许就是尖牙利齿撕裂出血肉模糊。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夏梨咬牙。




她没有给日番谷说出下一句话的机会。




果断地转身离开。




-6-




后来夏梨想,也许当时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那一句接踵而至的话。




但是没有办法回应的话,听见又有什么用呢?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⑴




该醒了。




-7-




黑崎夏梨回到了公寓。




雨还在下着,从白天下到傍晚,又尽职尽责地下到了深夜。




夜晚黑漆漆,公寓内也黑漆漆,走廊里没有灯,只有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后泄出的一点光。




夏梨早已适应了这糟心的环境,冒着黑摸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没费什么功夫就开了门。




门内一样黑漆漆,出去不过一阵,屋子里就一片冰凉,没有半点儿人气。




她把伞放到伞架上,没有开灯,跌跌撞撞地瘫倒在沙发上,手背靠上额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无力,骨头散开,然后又被人抽去似的。




风雨敲打着紧闭的窗户,哗哗啦啦里夹着叮叮咚咚。没有煮晚饭,没有脱去衣服,甚至都没有蹬掉鞋子,夏梨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蜷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月亮晕开惨淡的光,一点点向高处挪动,不知从哪里传来老式座钟的声响,在午夜里调子显得格外绵长。




“铛……铛……铛……铛……”




一十二下响完,凌晨子夜如约而至,夏梨睡梦中只觉得周遭越来越冷,阴森森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冷气从光着的脚底钻入,争先恐后地游经全身,而后又化成一滩冰水。它们渗到血液,血液便冻结了,鲜红变成紫黑紫黑的颜色;渗到肌肤,肌肤便僵硬了,再不见任何柔软;渗到嘴唇,嘴唇变得惨白;渗到脸庞,脸色变得铁青,再往上渗到眼睛,眼睛便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




夏梨觉得很痛苦,她身下松垮的凹陷的沙发不知何时变得平坦而坚硬,像一张床板——就连这床板也是冰凉的,寒意如同附骨之蛆,不肯放过一处温热,贪婪地攫取了她身上全部血色。




这无疑是一场噩梦,她想快些睁开眼睛醒过来,可是眼球连左右转动都不能;她想挣扎,哪怕从沙发上掉到地上,可是四肢僵直,连小指都无法动弹……是鬼压床,还是被恶灵附体?夏梨从来不怕这些个玄而又玄的唯心东西,她只是觉得很冷,她只是想抱紧双臂屈起膝盖蜷缩取暖,可身子却不能动。




有人说五感是相通的,当一种器官被封闭起来,它的功能就被转嫁到其他器官身上。




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往往特别敏感。




这也许是真的。




当脚步声突兀响起的时候,她的耳朵微微地颤了一下。




一步,两步,暗夜里有谁在悄悄靠近,脚步声很沉重,也许那不是迈步,而是拖步——拖着一具疲惫而无力的身体,缓慢地在水泥地面上挪移,一寸又一寸,一步又一步。




她甚至可以听出这声音里承载的痛苦,这个人想靠近她,又如此害怕靠近她,可是终归向着她来了。




向着真相来了,夏梨嘲讽地想。




而后她有些想笑,这一次软弱的居然是自己么?




“啪嗒——”




一滴水珠忽然落在她的脸上,如莲花一般碎成几瓣儿,在冰凉的皮肤上漾开一滩水痕。




明明是水,却像火焰一样滚烫。




她仍是动也不能动,但身体忠实地感受到那个人就在自己的上方,他的手按在身侧,正俯视着自己——就连视线也是那样滚烫。




那一团火,那一团火一样炽热的温度,无声地笼罩在她的上方,温热的身体有着温热的气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冰凉的皮肤上,呼吸的间隔由规律逐渐变成急促,再由急促逐渐变成……


变成——




她的脸上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滚烫,接连不断如同天坠落的流星,带来岩石摩擦过大气层的炽热。




她听见那人隐忍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把翻滚上来的呜咽又死命吞咽回去,可是眼泪却不能回流,因为他不愿意把头仰起来,他想看她,就算视线被泪水模糊掉,他也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何必呢。




夏梨很想告诉他,要哭的话就大声哭出来好了,把她的份也一起哭出来,哭完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现在这样是闹哪样?这家伙难道把她托人带的话都当耳边风了吗?




但耳畔还是没有传来哭泣的声音。




而且他又将身子弯下了些,因为眼泪坠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她忿忿地想,真是完全不能心意相通。




不过她没有太多时间来不悦。




下一秒她已经被紧紧拥进了怀里。




这是拥抱吗?这不是抱,这简直算是勒,往死里勒,这个笨蛋!




夏梨想骂他,可是她怎么骂呢?她被滚烫的身体裹得很紧,裸露在外面的肌肤相亲,磨蹭着生出一些热。这个怀抱太温暖了,这个怀抱太舒服了,她很受用,而且想贴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让右边胸口牢牢贴上他左边的,他的心跳沉着有力,扑通扑通,是那样的好听……




「夏梨……」




她听见那人惶惑地呢喃,他的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唇齿开合时带给她一种时断时续的压迫感,但她只能忍受着,因为这个声音一直在重复,低声地、隐忍地、痛苦地,也许还很深情地,重复着。




好吧,夏梨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他的呢喃割裂了,她没力气去气恼了,她心疼了,她投降了可以吗?




他这样痛苦,却要她怎么办呢?她能够伸出这双手再回搂住他的背吗?她能蹭上他的面颊替他拭去泪水吗?她能回应他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名字吗?




她还能告诉他最后的答案吗?




夏梨正为彼此的境况感到可悲,那股抵在头部的压力却突然撤去,她的身子被往下放了放,头部枕在那人的臂弯里,柔软的手指伸进板结成块的黑发,而后缓慢摸索着她的头……直到摸住左侧的太阳穴,一瞬间有些颤抖。




唉,摸什么摸,你丫这不没事儿自己找虐玩么?




夏梨在心里很沉很沉地叹口气,忽然觉得这口气被自己叹到了面庞上,她心里一惊,绝望地想——不是吧……要不要这么言情啊……




然而她的想法完全无法传递给另一个人,只能感到笼罩着脸庞的那团火越来越近——皮肤散发出的温热,还有那异常灼烫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再没有间隙……




靠……他还真敢亲下去……夏梨迷迷糊糊地想。




这并不是她的初吻,当然也不是他的,但是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第一次,带着青涩而懵懂,第一次唇与唇之间的轻蹭,他就像在吻一只小猫,不敢使很大的力,只是扳正她的脸,轻轻地印了下去。




简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夏梨在心里道,最终决定认命地接受——尽管惊诧万分,但她无疑很喜欢,甚至十分享受,这个不含任何技巧、单纯由欲望驱使的举动。




潮湿的……还是发烧的……?像一出默剧……还是像烂尾的小说……?




夏梨在心里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个吻,但是她失败了,她曾经幻想过很多种他们初次亲吻的情景,可是没有一个是现在这样的。




太可笑了。




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她的意识沉沉浮浮,用力地在心里一遍遍地撕扯,命运真他妈的——




真他妈的——




那个混杂着愤怒与悲伤,大有想大战三百回合意味的形容词没有被举出,就晃晃悠悠地消散在了空中。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和太阳的擦肩而过。




天边吐出了糜烂而模糊的鱼肚白。




第一声渺远的鸡鸣划破了所有的寂静。




夏梨睁开干涩的双眼。




那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慢动作。




昏暗的晨光中,细小的灰尘颗粒在空中漂浮。




眼睫上落了尘,又眨落在瞳孔中,引起一阵抗议的酸痛,透明的液体浅浅涌出。




伸手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夏梨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昨夜……自己梦见了什么?




她艰难地想回忆,却发现那只会让太阳穴更加疼痛。




黑暗中的脚步声,几乎将人揉入骨血的怀抱,碎开的眼泪和滚烫的亲吻。




被碾压在时间和空间的滚滚漩涡里。




没有人能够拾起。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⑵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8-




夏梨保持静止不动的姿势待了很长时间。




外面的雨竟还在下着,只不过雨势小了许多,零零星星掉着小雨点儿罢了。但铺天盖地的阴云仍遮蔽着太阳,不肯放出半抹光芒。




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她瞥了一眼阴沉沉的窗外,又极快地收回了视线,开玩笑,自己心里头的阴霾还没下去,哪儿有心情再看风景。




两项娱乐之一被毙掉一项后,她似乎也没得选什么,带着些许抵触情绪,夏梨翻开抽屉倒腾出那盘录音磁带,手指轻轻弹了几下,心里也随这声响上下起又伏,真相也许就是自己指尖一点白骨,非要咬出血才看得见。




「上次放到哪里了……」她自言自语,手指按下播放键,一阵喀嚓喀嚓声响过后,是那一句曾经重复许多遍的男声。




「那你呢?」




只是与上次不一样,磁带没有被卡住,因而她很顺利地听到了下面的一句话。




三分别扭三分傲娇,剩下全是促狭地笑。




「哦……怎么,我来不来,要你管?」




她能感到——那一个自己——把光秃秃的苹果塞到男人手里,嘴角一抿,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大大咧咧地瞧他,索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去。




「……听说你哭了?」




男人不以为意,侧侧身躲过这一问题,沉默一阵后,又轻描淡写地找出一个新的话题。




「哈?」




女声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发出一个拟声词。也对啦,这前回答不搭后问题的对话,单拎出来谁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听松本说,我被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你哭了?」男人很淡定地对原来的问题做了扩展和补充,就像将一把又笨又重的刀磨出薄而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刃。




「只是觉得很奇怪罢了,谁不知道黑崎警官同她哥哥一个样,上任以来,宁可流血也从不流泪?」




怎么这次轻易破了例?




以言语为剑刃,以文字为盾牌,你进我退,你刺我挡,两人言笑晏晏,却又各怀心事,非要看看何时、由谁,先把这层古旧的窗户纸捅出个窟窿。




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听这句话的夏梨忍不住“嘁”了一声。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故作镇定,别以为她没有注意到他有些漂移的眼神。




老实讲,如果当时她玩心大起,保准能用话逗得他一晚上心里憋闷睡不好觉。




夏梨不由挑眉,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外表正经,骚在骨里。形容他正好。




放过这个机会真可惜,她可惜地摇摇头,不过没办法啦……




谁叫当时,她也如此心猿意马?




「眼见着认识的同事就要英年早逝先我一步踏过三途川,稍稍流几滴眼泪也算不了什么吧?更何况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女声慢条斯理地念了一长句,而后停下来好整以暇地与男人对视。




那边也毫不示弱,轻咳两声后开始一轮职业病的侦察与反侦察。




「你能再重复一遍理由吗?慢一点,我没听清楚。」他蹙起眉头,却只有对面的人才看出那眼睛里的淡淡笑意。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折磨人的心痒难耐了,一切的欲说还休和似是而非,都像小猫爪子挠啊挠,挠得人忍不住想偷偷地笑。




她也真的浅浅笑了起来。




——好啊,陪你玩,看是哪个先顶不住。




「眼见着认识的同事——」女声很听话地重复着,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故意机械地拖着长音。




「只是认识的同事?」声调略高,看来这人有些不满。




「……还是我哥的朋友。」故作思索。




「只算你哥的朋友?」挑眉。




「哦,更是我哥的基友。」正经。




「……你继续。」此局败,放行。




女声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继续重复。




「……就要英年早逝先我一步踏入三途川,稍稍流几滴眼泪——」




「几滴眼泪?」怕是不对数吧?




「唔,那就十几滴吧。」大方修改数据。




「只这些?」冷然瞥。




「你以为你值多少?」淡定瞧。




「……」继续败,默默放行。




女声见他不说话,忍不住笑了两下,这才接着话茬慢条斯理地开口。




「……也算不了什么吧?更何况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不好意思黑崎警官,多愁善感?」→_→




「我该庆幸你没有质疑最后一个词么?」←_←




咳。




「我只是认为‘性格坚毅’更适合你。」




「好吧,性格坚毅的女孩子在遇到事情的时候难道不能哭吗?」




「那一定是很令人伤心的事情。」盖棺定论。




「算是吧。」承认了你耐我何?




夏梨本以为这句话说完后,那个人会继续问诸如「怎么个重大可言呢」这样抓重点的问题,然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爪子我一扫腿地把这事儿越戳越透明,最后捱着谁就是谁倒霉孩子来开口。




没想到他没有。




盘着腿坐在录音机前,听着那沉稳而内敛的音色,夏梨的思绪飘飘荡荡,仿佛那一方黑色铁盒子里的故事,正演在自己脑中,到最后,连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了。




只记得当时日番谷的眼神变得很深很深,比以往还要严肃认真。




但她同时也觉得,他是温柔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温柔这种感情么,他曾经给过他的前女友,那是一种怜惜而充满保护欲的苦涩,他是恨不得要那个可人的小姐远离所有危险与不安、害怕她碎成一片一片的,直到最后无疾而终。




然而,彼时的温柔与此刻的并不一样,夏梨顽固地认为着,那是独一无二的。没有怜惜,也别带保护欲,也许他们应当像两棵树,两棵可以相互扶持、共担风雨,却绝对分庭抗礼的树——不仅仅是交往的过程,开始抑或结束,也都应如此。




她喜欢他这么多年,看着他恋爱又失恋,也陪着他恋爱又失恋,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从没想过矫情地告诉他“我喜欢你这么久,你可怜我一下爱我一次会死啊?”。




她把暗恋的种子埋在心底,覆上厚厚的沙石泥土,然后过着旁若无人的生活,也去恋爱、约会、牵手、亲吻……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日番谷未曾表露出一点想与自己交往的意愿,那她也会很潇洒的绝不低他一头。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他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有些负气的遐思,而夏梨几乎下意识地予以反问。




「怎么,你居然要怀旧?」




话甫一出口她就拍了拍额头,哦不对,他其实有着一种令人咋舌的文艺性子,向来是爱怀旧的,少年时期遇见他的第一天,可不是就在夕阳下想个没完?




「也不见得有多旧吧。」日番谷真的笑了起来,与以前的淡然隐含不同,那是一种真真切切外露出的笑意,看得夏梨有些发愣。




「它们历历在目。」他补充道。




「日番谷警官,你到底想说什么?」随手抄起水果刀的刀把,不耐烦地叩了叩桌子,在这个恍若春风拂面的出戏笑意下,夏梨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我想说个故事。」深吸一口气,日番谷盯紧了夏梨的脸,蹙起的眼眉慢慢舒展开来——该死,这小子无论何时都这么好看——舒展成一朵柔软的云,仿佛伸手揉一下就会陷进去。




她没有这么做,只是用视线悄悄碰了一下。




但她不该这么试的。




只这一下,她的心就陷进去了。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⑶




旧事近成昨,相思君亦是。




-9-




夏梨知道日番谷会十六路擒拿手,散打挺厉害,他的枪法很准,对于爆破和拆弹也有一套,犯罪心理学和证据学学得特别好,会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弹得一手好吉他,有收拾家的习惯,相对来说饭做得也在能吃的范畴。




她也知道他会讲故事。尽管它和上面一切技能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一个挺有趣的事儿,你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无论他是俊俏冷冽的少年还是成熟冷漠的青年,在想说说自己内心的时候,会选择用旁观者的口吻来讲一个故事,方式出奇的可爱,还有点幼稚。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夏梨追溯记忆,那个夜晚躲得不远,伸手一勾就看得见,再一勾就近到眼前。午夜里昏暗的酒吧,五彩镭射灯下疯狂扭动的人群,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上肮脏的水渍,狭小的木制吧台,玻璃磕碰的碎裂声响,汩汩淌出的泡沫和黏腻液体,汇成细流滴在校服裙的褶皱上。




零散的碎片拼凑出一个漫长而迷乱的夜,迷乱的夜里他一口一口喝着酒,喝到酒气沾满全身,却还浑然不像醉了的人,夏梨在一旁看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擦去衣服上的酒液。




她认识他多久?五年,不长不短的一个时间,正好从陌生人变成朋友,可以有话直说无话喝酒的那种,关系比较不错。




但在今晚,也许会有一个小小的升华。




他又喝了多久,夏梨实在记不得了,总之喝到他身上没有钱,她身上也再找不出一个子来。但她记得其他的事,她记得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他终于放下酒杯开了口。她以为他会吐,甚至做好了躲闪的准备,但是没有,他眯着眼睛,像一只卸下防备的小白狮子,醉倒在丛林之中。




她同样记得他的声音,带着男生变声末期特有的沙哑味道,轻声说夏梨,我给你说个故事。




是怎样的故事呢?




跨度很长,从他33cm到133cm再到现在;剧情曲折,狗血不差钱洒得不要钱;感情真挚,嗯,青梅竹马,真他妈真挚。




这个故事落在夏梨渐渐复杂的眼神里,落在酒吧疯狂尖叫中那一声慢悠悠的叹息里,落在日番谷从清醒到糊涂终归不省人事的梦里,落在夏梨从烦躁到忐忑终归澄如明镜的心里。




说不定自己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不然她怎么会一句话不说只听他扯八百辈子之前的事情?早按下一哥或者别人的电话,招呼大家过来把他扛回家醒酒去了。




不然她怎么会为这么一个看起来像小说实际比小说还令人想吐槽狗血中二的故事抹了一晚又一脸的湿漉,第二天逢人就解释眼睛肿起来是没睡好的缘故。




总之,有什么东西是在那个夜里变了。




没变彻底,因为她明白那个故事的结局绝不会是BAD END,而是一个BEST END。




实际上三年以后的事情也确实如此证明着。




没有办法,女主不是她,她是个旁听的路人甲,没有番外也插不上话。




然后时光如流水而过。




-10-




等到第二次他说要给她讲个故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七年。




七年会发生很多事,她研究生毕业,理所当然进了警局成为一名年轻的女警官,这属于既定的事,她生于一个警察世家,爸爸妈妈和哥哥,包括那个温柔的双胞姐姐都是警官,她身边的人也大多在警局工作,侦查、缉毒、扫黄打非……做着或安全或危险的工作。




然后或是在职,或是殉职。




那就是不既定的事情,警察这行是再危险不过的职业,每个人都要做好不正常死亡的觉悟,这很难,但其实还有更难的——看别人不正常死亡的觉悟。




那一年,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樱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夕阳碎了满地金子,她站在樱花树下挽着被风吹拂的头发,看着背对自己的日番谷打行动电话,他背影挺拔却有些清癯,黑色西服勾勒出一个消瘦的身形,抱上去会不会很硌呢?会不会很冷呢?她发现自己不可控制地在想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专注地在打电话,声音罕见地强作压抑,像一遍遍忍下满腔火气,尽量温柔地说着什么,是耐心的劝解,也是沉痛的劝诫。但他显然失败了,因为在最后那边似乎挂了他的电话,只留下漫长的电子回音。日番谷愣愣地看了半晌手里的东西,终于狠狠地摔了出去。




然后他转过身,有些讶然地看见身后的自己,却并没仓皇离开,他沉默地站着,像是一棵坚韧的松——虽然松要始终沉默下去,不会开口说话。




粉嫩的樱花瓣轻飘飘落在他银色的发上,夕阳又给发线镀上一层暖红的边,漂亮极了,她出神地瞧着他这混杂的色彩,嘴里含糊地答应下一个邀约。




色字头上一把刀,就再听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从夕阳渐沉讲到月上树梢,夏梨不甚在意地听着,其实她差不多知道是什么事情,上一年警局破获了一起大案,剿灭了一个走私贩毒国际性的黑道团伙,并且付出了损失卧底警员的代价,那个警员总是笑眯眯的,连死去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夏梨并不认识他,只是听说他和乱菊姐——自己同事兼上级——是一对情侣,人们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僵硬的手里还攥着一个铂金圈,串着银链子系在脖子上,谁也扯不下来。




到了今年,那个黑道团伙的头目将要被执行死刑,但是这就是问题所在,日番谷的那位小姐和他颇有些渊源,在那人还没从警局反水叛出的时候曾做过他的副手,到如今也仍很舍不得,心心念念着他是含冤莫白的。




她其实挺替日番谷难过的,夜风很冷,像一把刀,割得人脸生疼,把他眼眶都割红了。




这得多气人啊,才能让那个素来古板淡定的家伙把手机都扔掉了,壳子和机身摔开,四分五裂,冰凉凉在地上挺尸。




本来是想说点什么的——就在故事讲完后,她抬眼见他萧索身影的刹那,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孤独——可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迈动有些僵硬的脚步,弯下腰去把塑料壳子和机身分别捡起来,小心地装进口袋里。




她同时想起来,那个是去年情人节他买的礼物,某品牌最新款,那个公司以制作最优秀的情侣机闻名。




晚风真凉啊,她仰起脸望向漫天星星,反手抱住了自己,太凉了,刺得眼睛里火热又滚烫。




后来他倒没再跟自己讲过故事了。




他们的关系却越来越近,越来越铁,越来越亲密。




每天每夜一起工作,一起出那些普通或可能赴死的任务,窝在吉普里昏天黑地的蹲点,受伤了就互相冷冷地甩脸色,有空闲的时候去酒吧小喝一杯,当然再没有醉过。到后来各自交往着冷暖自知的男女朋友,时不时也交流一下情感经验,哦,他们也抛弃过彼此的那一半,大夏天凑在一起昏天黑地看世界杯,为彼此支持的队像小孩子一样掐架……




这是不符合预期的事情,她本以为,再好的朋友也会经不过时间考验,最终慢慢形同陌路。




当然这句话无疑是正确的,只是应验在了别处——一年前,日番谷结束长达六年的恋情,重新回到了单身的行列,据说是和平分手,不过不知道谁先提出来的。但夏梨觉得多半是日番谷被甩了。




然而即使他和那位小姐分手也没有来跟她讲故事,只是淡淡地告诉她一声。




怎么突然就分了?她本着礼貌小八一下,也没指望他说什么。




他果然没说什么,只是丢下一句性格不合。




她差点笑喷了茶,这什么破借口?看起来还像你先断了这段似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努力板着一张脸在日番谷的肩膀上拍了拍,恭喜恭喜,晚我半月回归单身队伍。




换来那人神色复杂的一瞥。




这次还给我讲讲不?今晚我空着呢。她重新倒了一杯茶,好心提议。




讲什么?




讲故事啊。




日番谷拿起西装外套,古怪地扫视着夏梨,像看什么稀奇动物似的,末了丢下一句话,风一样的离开了。




我心情还没那么差。




没那么差?夏梨坐在桌沿上,一口口仔细地啜着热茶,水蒸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染上一层浅色的雾。




不差,难道还好吗?




她把那杯茶喝到凉,也没敢往那些蠢蠢欲动的地方去想。




-11-




现在,在白色的,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病房里,第三个故事正缓缓揭开它的面纱。




相识十五年,三次叙述与沉默,无论愿意或是不愿意,他们已经走过了彼此生命,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




在日番谷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刚刚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恋爱。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纠葛不断的恩怨情仇一路走到如今,个中酸甜苦辣也只有他一人打破牙齿和血吞,少年的稚嫩青涩和青年的偏激执拗让他只凭着一腔热血去追寻自以为是的爱情,它看起来像是曼妙的百合花,实际上却是带刺的仙人掌,死死抱着不肯撒手,便只有浑身是血疼痛而死了。




十五岁的他会执着地向着那刺伸出双手,二十岁的他会忍辱负重一般拼命抱紧那刺,三十岁的他却松开手,淡然地望着满身的小伤口,有的早已结痂,有的依旧新鲜——原来过了这么久,那些刺并未软化退去,它们依然存在。旧的伤痕刚刚愈合,新的却又覆叠出现。




也许真的是性格不合。




又哪里只是一句性格不合。




他仍记得把这个理由讲给夏梨听时,那个人是怎样笑弯了腰,眼睛里像要渗出泪来。日番谷知道夏梨实际上很不支持他和雏森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没有对他的感情多说过一句闲话,即使有时候自己先开口抱怨一二,她也绝不顺水推舟妄加微词,多数时候是在听,认真而沉默地倾听。




如此想来,他喜欢同她相处不是没有理由的。她总是在恰好的地方懂得他。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是夏梨在说,或是笑意盎然或是热血愤怒,有小部分是自己在缓缓絮叨,她坐在一旁只投射过一道专注凝望的目光。还有一些时候,恰似夕阳前,又如月光后,他们之间不说一句话,甚至也不对视,或并肩而立眺望一方风景,或一前一后踽踽独行,但心里,却好像百转千回温柔过。




暖也好,冷也罢,什么都是相通的。




退出房间合上门后,日番谷并没有离开,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微微仰着头,眼睛合起来,羽睫微动,竟有些发颤。




手心里冒出点点潮湿,指甲在柔软的肌肤上印下数个月牙状的痕迹,静静昭示着身体主人心头的困扰愁绪。




不是因为“结束”,而是因为“开始”。




他在想,在认真地想,像一个毛头小子初尝爱情滋味一样想,他是喜欢上她了。




抚摸上左侧胸口,那里肋骨下的跳动急促而有力,一下一下,让人越发难以忽略。


这并不突然,也许爱早就停在那里,像一块浓厚的墨迹,岁月沾了它,向前越拖越远,不过是停下来时才发现,一直存在身后的印记。




但喜欢一个人,或者说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表现呢?是一眼看不见她就会心里发痒难耐么,是想倒尽一切甜言蜜语讨她欢心么,是担心她磕着碰着把她塞在自己羽翼下避免一切风雨么,是花前月下、翻云覆雨时那种激烈的心情么?




他和她好像哪条都不占,早过了这样情感肆意冲动的年纪。




可是他会关心她,尽管是用自己别扭的方式,会因为她受伤而莫名上火,会记得她的生日而常常忘记自己的,会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又忌口什么,看见什么样的东西就笑出整齐的小白牙,遇见什么样的事要紧紧绷起一张脸,会了解怎样让她乐得高兴,又怎样会让她怒到气结,还有哪些事情做了她会挥挥手毫不在意,而哪些事情却是永不可触的底线,绝对会翻脸。




至于“因她高兴而一同高兴,看她难过而不会开心”则更是不用提的,若看着黑崎夏梨愁眉苦脸,自己却笑得开心,那也断不是日番谷了。




岁月倥偬,打马而过,他们相识已十几年,友情、亲情、兄弟情、同事情混杂在一起,哪里还能专门分拣清楚?也许名为爱情的东西,早已从这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中氤氲发酵而出,不过是他一直未曾注意,也不愿注意罢了。




它也许就是那么简单,不过是一句简短的话。




我心你知,愿相扶持。




日番谷静默地站着,太阳的光影透过走廊的窗交织变换着,橘红被暗灰渐渐替代,从银白的发线


慢吞吞地过度着,直至他整个身子都隐入一片黑暗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⑷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能他还要纠结很久很久,没办法,空座的日番谷警官样样都是一把好手,唯独在感情问题上过于瞻前顾后拖泥带水,看不清自己心时任你抓狂吐血也还是看不清,看得清自己心时呢,却又踟躇多虑。




他太重责任,经过上一段漫长的感情纠葛,竟不知该不该将心里渐渐燃起的感情说出口。




-12-




当然,他很快后悔了。




就在子弹破空而过,又稳又准又狠嵌进他胸前的时候。




-13-




「然后呢,然后H君就这么死了?」




「……没有。」




「所以说,还真是福大命大啊……」




是错觉么,怎么感觉有眼刀在狠狠剜向自己?日番谷忍住心里的笑意,继续一脸正经淡然地说下


去。




「两颗子弹一先一后,他实在是躲不及了,只好看着它们在胸口盛开出血花,但其实也不是很疼,只是眼前一黑,头昏昏沉沉,怎么也站不稳了。H君就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流淌出来,他想也许这次真的不行了。」




「然后H君就像在水里浮浮沉沉,耳边听不见那些枪声和呼喊声了,眼前也看不见勃朗宁和海洛因了,从生到死的那一瞬,他前所未有的后悔了。」




「H君很后悔,他认识一个女孩子很多年,却在很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她。」




「他做过很多件蠢事,其中之一就让他沦落到如今要死的地步,不过最蠢的还是他没有同女孩子告白。」




「H君呢,本来有很多次机会的,可是他全都浪费掉了。」




「也许上高中时,在绿茵场和她一起拿下王者桂冠后,趁着队员在欢呼,他就该凑过去耳语,‘喂,别管你哥怎样,我们要不要交往看看。’他其实很喜欢她在足球场上奔跑的样子,马尾上下颤动,侧脸的神情专注又认真,还有一股决不认输的气概。」




「也许在那个昏暗的酒吧里,说完自己郁结心头的过去后,他就该抬头望向她那双晶亮的黑眼睛,借着醉意把那杯Scorpius的味道留在她的唇上,大胆地不像自己,‘……说不定我们倒很合适。’,她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过去袒露给别人,那时候H君想,自己真是莫名其妙,糟糕透了。」




「也许在看四年前那场世界杯时,当德国战车射入那完美一球时,他就该伸手揽过旁边那个顶着黑眼圈蹦到老高的人,‘我跟你哥打赌德意志会赢,他要是输了就把妹妹赔给我。’,然后她一定会嗤笑着说一句‘如果你输了难道把自己赔给他?’,也许最后还会别过头盯着电视屏幕,嘟囔一句‘德意志必胜。’」




「也许在为了蓝染跟前女友吵架到天崩地裂的那天,他就该明白那永远不是自己想要的未来,快刀斩乱麻地分开,而不是捡回破碎的手机还固执地想要粘起来。」




「也许在他告诉她分手消息,走出房间关上门的那漫长时间里,他就该再一次转过身敲响那扇门,‘我不想给你讲个故事,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门一定会打开,她捧着那杯温度流失的茶,斜靠在门口慵懒地睨自己,然后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音色干净,语调沉稳,气息平和,唯独那双眼睛,千岁绿的眸色越来越深,仿佛那里映入了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容我问一句,一瞬间居然可以想到这么多事情……?」




日番谷面儿上一热,轻咳几声。




「……其实很多都是后来想到的。实际上当时只来得及想到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却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去,干净修长的手指扣上夏梨的腕子,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蓝色病号服的扣子并没有全部系上,领口是微微敞开的,夏梨的手被牵引着探入那薄薄的衣料下,在触碰到层叠的纱布时触电般颤了一下。




洁白的纱布下掩盖的是很深的伤口,她曾经亲见那被殷红的血染到颜色莫名的外衣,虽然日番谷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不是很痛,但是谁会相信呢?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你看到我的这副糟糕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声音在空气中嘶啦作响,端坐在录音机前,夏梨闭上了眼睛,只满心聆听着这欲罢不能的对话。她知道那时的自己想抽回手,无奈日番谷一直拽着,又不敢大力挣脱,怕碰到他的伤口。




然后她轻声念出回答,同录音机里的那个一起回答。




骨传导和空气传导,两种略有不同的音色糅合在一起。




——我想,怎么办呢,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你了。




「第二个问题是……你刚刚是怎么教我追女孩的?把衣裳脱了露出伤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温柔到夏梨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目光,他的气息无一不围绕着她,而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正平放在那微微起伏胸口,放在乳白色的绷带上……




她难以抑制自己加快的呼吸,更难以抑制自己一点点挤出口的回答,带着一点妥协的叹息。




「我说……‘你就把衣服脱了,露出绷带给她看,女孩子眼圈儿一红,这样那样,一来二去不就又成了。’」




夏梨回应着日番谷的问题,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早已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逐步迫近后却产生犹如梦境的不真实感,来自于未知的紧张和刺激充盈着身体的每一寸,火辣辣地叫嚣着……但她分明又是那样平和,毫不羞涩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甚至还有一点挑衅地意味。


日番谷也凝视着她,将她的手从病衣中带出来,缓缓低下头,唇轻轻触了一下。




「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眼里是溢满笑意的,他的声音是罕见温柔的,那一吻落下来的时候,好像在她心底里盛开出了大片大片晶莹的花朵儿,它们沿着一条道路飞快地依次绽放,花瓣上滑下透明的露水,而道路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门,她的手被他握着,在屏住的呼吸里,一点点接近……在如擂鼓的心跳里,就要推开——




「这位一来二去的同事,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霍然大敞。




-13-




风雪犹如一把刀,扑面而来割裂脸庞。




无法再前进一步。




如果你站在悬崖峭壁之上,脚下踩空着万丈深渊。




还愿意继续走下去么?




-14-




她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顺理成章来讲呢,当然是要答应他的,不然自己岂不是脑子坏掉了?




可是即使尽最大努力去回想,夏梨也想不起自己有说出过「我愿意」这三个字。




那难道是在那一刻,脑子真的被烧坏掉了,结果板起脸来说「我拒绝」?她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不讲理来闹傲娇。




那个期盼已久的问题就像一把锁,可是钥匙仿佛沉入记忆的深海,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




而唯一剩下的录音带,却偏偏在这一刻又一次……卡住了。




该死。




「这位一来二去的同事,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它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问题,让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她甚至感到一些害怕。




那些满溢内心许久的喜悦甜蜜早已烟消云散不见踪影,留下来的是虚虚实实的空寂和黑暗。




先一刻还跳如擂鼓的心脏,此时也渐渐沉寂下来,没了半点动静。




「这位一来二去的同事,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卡掉的录音带不会明白听者的心情,只会兀自重复着自己的对白,让时间猝然停下来……




让时间猝然……停下来……?




夏梨的手抬起,在空中有些迟疑地发抖,先是缓缓地覆上自己的额头,再往下合着自己的眼睛,她的体温冰凉极了,皮肤也十分腻滑,好像一条冷血的蛇……




「这位一来二去的同事,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这声音是不肯放过她的魔咒,非要一遍遍地在耳畔在脑海在整个世界低吟轻喊,它不再是温柔的、甜蜜的,而是愤怒的、不可置信的……极具耐心地一次又一次给出提示,逼迫她跨过科特拉多大峡谷。




夏梨的手指向两侧挪去,像忍受不住一般想去死死捂住双耳,有意无意地拂过额侧。




忽然,一种独特的触感在柔软的指腹下躁动,就像摸到不平坦而有些粗糙的茧——然而这更是尖锐的、带着倒勾的刺,它刺到夏梨的手指尖,勾出粉嫩的肉,挑出一汪殷红的血,血色下渐渐露出,那一点露骨的苍白……




窗外猛地落下了一道白花花的闪电,照亮了昏暗的室内,也照亮了她惨白的半边侧脸。




深黑色的头发垂在颈部,如同一方柔顺的丝帛,然而在额头左侧,却有些板结成块,在闪电耀目的白光下,暗褐的红再无处遁形,只能同那凹陷的伤创一并暴露而出。




惊雷旋即而至,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那巨响破空而出。




简直就像枪声一样。




-15-




其实日番谷那家伙说的很对,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想。




确实不是很疼,只是晕,天昏地暗的晕,还有黑,铺天盖地的黑。




不过他也骗了自己,一瞬间就是一瞬间,哪里真想得了那么多东西?他讲的那些话,估计连开个头都不够。




黏腻的鲜血顺着她的脸侧无声流淌而过,那一瞬太短了,短到她只来得及把眼睛闭上。




——不然也太吓人了。




她怀着最后的一点念想,坠入长眠的海洋。




-16-




夏梨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很久很久,直到那犹如井喷的情绪平缓和畅地回落,直到念起事实真相时不会再有丝毫抗拒。




房间里再一次回归了死寂,时间划过一道弧度,将夜的影子展开铺满。




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钟点里她想了些什么,也许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回忆起这样的真相是无比残酷的,但一旦接受了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只不过——




低声呼出一口气,目光遥远地望了出去,抛开连日以来的低迷和茫然,她已然又成为那个果决而勇敢的人,而逃避于这样的人而言,无疑为最大的笑话。




那还等什么呢?




执念太深,总是虚妄。⑸




她本应早早涉过一条河,踏过一座桥,饮下一碗汤,却因为心有不甘而留于现世,甚至选择忘记亡故的事实——怎么能甘心呢?她想直到现在她也不能说自己没有遗憾或者不曾后悔的。




那一天,在日番谷说出最后一个问题之刻,她身上的联络器忽然警铃大响,那是一个很简单却非常急切任务,制止在街头发生的一场械斗,上级要求她立刻出发,刻不容缓。




她只来得及给日番谷一个瞬间的微笑,匆忙地收拾起急切而喜悦的心情,匆忙地留下一句“等到明天再把答案告诉你”,便紧急赶去现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几个混混之间一场普通的械斗,居然演变为团伙的疯狂火拼,甚至牵涉诸多无辜路人。




一切事态的急剧变化都不过一瞬之间,就像从她推开一位孕妇,到太阳穴被挤入一颗子弹,都不过一瞬之间。




而她再没有一个明天来回答谁的问题。




心怀不甘的人总是很多,因为弥留之际的丝缕牵挂,而彷徨徘徊在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座公寓正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只有彻底想起自己死去的事实,放下那心中不甘,才能真正离开,前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黑暗里夏梨起身,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啊。




去那个一切开始与终结的地方,告别吧。




-17-




收起那把陪伴她很久的黑色雨伞,夏梨又一次站在医院的玻璃门前。




不过是最后一次了,她深吸一口气。




依旧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线,不要坐电梯,左拐是安全门,上五层楼,再右拐两次,左手边第三个房间,门上漆皮掉了一块……她活着的时候来这里探视日番谷,她逝去的时候被送来这里的太平间停尸,包括她滞留人世的现在……这里可谓满载着她的回忆,最喜悦,还有最痛苦的。




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夏梨想,此时此刻她只愿再看一眼自己喜欢的人,跟他情真意切地告个别,来人世走这一趟,认识他这么个人,她真的挺高兴的,即使留有无法携手与共的遗憾,也从来未曾后悔过。




踏过最后一层阶梯,她拐出安全门,走上满是消毒水气息的走廊,目光随意瞧着那雪白的墙壁,淡青色的门窗……这家医院的五层绝大部分都是重症监护病房,只是安排了一间手术急救室,大概是为了保证及时抢救生命垂危的病人。




目光游移而过,她抬头扫了一眼走廊尽头处的急救室,高高挂着的红灯亮着,LED电子屏上闪烁着“手术中”三个大字,字也是红色的,有些刺目。(有猜到神马咩,真不想写铺垫……)




几个小护士来去匆匆,她只来得及听见一些仓促的对话。




「……伤口严重感染真的这么厉害么……」




「废话啦,你以为呢……」




「……现在也没办法……好像只能靠自己求生意志了……」




「……唉……」




这间手术室她同样很熟悉,日番谷当初受伤就是被送到这里急救的,她还记得她闻讯赶到的时候,看见的也是“手术中”这三个猩红的字,只不过当时眼泪就禁不住下来了,她就坐在塑料座椅上垂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既盼着那大门打开,又盼着那大门永不要打开,她不知道如果看见那家伙被推出来时盖着白单,要怎么办。




也许自己的运气要好一些——夏梨收回目光,专注地继续她的行程,还得再拐两个弯呢——连抢救室都没进直接盖上那层布,至于日番谷看见她这副样子要发什么疯,她就算是想管也没有力气去管,死后事谁知道?省心的很。




不过也不是没感觉……她的手指迟疑地摸了一摸唇角,是魂魄将离未离的时候,在冰凉刺骨的太平间内,那个仿佛能够唤回她身体温度的拥抱和亲吻……虽然睁不开眼睛,但是那气息是如此熟悉,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夜晚,她才产生了强烈的眷恋,自此舍不得、放不下、离不开。




停下脚步,夏梨不得不让自己心神回转,目的地已然近在眼前,她要做的不过是进去最后看他一眼,俯下身说一声再见。




但事情总是这样喜欢急转直下,病房内竟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床上只有皱成一团的白色被单,她有些错愕,然而还未等到自己缓过神来,这错愕便又一次加深了。




因为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淡淡地呼唤。




「夏梨。」




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去,她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眼中的震惊,甚至完全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日番谷冬狮郎就站在她的面前,清癯的身影裹在单薄的病号服内,这些日子他真的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病服现在成了宽衣广袖,灌着呼呼的风。




她很想上前去,摸一摸他冒出青色胡茬的脸庞,问问他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但是她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夏梨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笼上她的四肢百骸。




算了吧,她自嘲地想,这就是该死的命运。




「……你怎么在这里?」见夏梨如此沉默,日番谷向她走过去,直到面与面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他的疑问中透露着关切。




「你确定你在跟我讲话?」她几乎绝望地问道,看见日番谷皱着眉一副“你脑子还好么”的表情,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脸。




「……」日番谷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再一次,轻轻地握住了夏梨的手腕,把她覆在脸庞的手拉了下来,而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揽过她的肩膀,沉沉地叹息溢在他们中间。




「我很想你。」他出乎意料地诚实。




「想我和想见到我是两回事。」夏梨艰难地应答着,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日番谷,静静地望着他,苦笑了起来。




「为什么?」




「见到一个死人能意味着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道,带着一点怜悯的语气,像怜悯着他,更像怜悯着自己。




「还是你以为我还是……活生生的?」




日番谷微微勾了勾唇角,他回应着夏梨的目光,给出他的回答。




「我当然知道。」




狠狠瞪了日番谷一眼,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夏梨才开口。




「手术室里抢救的,是你?」




换来对面人不可置否的平静眼神。




她觉得自己的头又不能抑制地疼了起来,眉头蹙起,想伸手去揉一揉太阳穴,却被人抢了先。




日番谷的指腹有着薄薄的茧,有些粗糙地按在她额头的左侧,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子弹留下的痕迹,那里有着深不可愈的创口,子弹深入颅骨,再也无可挽回。




「还疼么?」他问。




夏梨的眼神落在日番谷的脚尖上,似乎要把它盯出一个洞,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这时候日番谷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又轻又贴心的话都让她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但无论如何她不能这样做,相反的,她希望他活下来,他们转身背对,一个向生一个往死,这才是最正确的结局。




所以她抓住了日番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回答了他一句不相关的话。




「你还是暖的,冬狮郎。」




没等他有任何回应,她又攥紧拳头,狠狠朝他脸上挥去,这一拳又狠又准,日番谷猝不及防,只得硬捱下这一击。




「你还能感受到疼痛……」




她微微笑起来,有些狡黠地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刚才捶打的地方,满意地看他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黑不见底的眼睛凝望着那双碧绿的,她不能再认真地开口。




「你还活着,只要你想活下去,手术室里就会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你比我清楚。」




「间接殉情一点也不帅,日番谷警官,这很蠢,比你忘记向我告白还要蠢。」




这句话仿佛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日番谷忽然俯身吻了她,唇与唇甫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地触碰,而后却越发缠绵起来,他的手覆上她的后脑,不断试图加深着这个吻。




你果然是热的,夏梨认命地叹口气,她揽住日番谷的腰,投入地回应着他,就像回应着一个明知不可实现的梦。




「并不是我在故意……」他把滚烫的吻和灼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面颊之上,在空隙中于她耳际呢喃解释,「……让伤口感染。」




「这只是一个意外……」




「我知道你心中所愿……」




「又怎么会盲目至此……」




「但是……」




他的每一句话都欲言又止,可是夏梨却完整的理解了全部的意思。




「……已经足够了,不是么。」许久,在他们停下来之后的许久,她道,伸手摸了摸日番谷的眼角,那里有一点点湿润,她从未看见他的眼泪,因而此刻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你的身体是暖的,你的呼吸是炽热的,你的吻是滚烫的,你的眼泪……




你的眼泪,是我不愿意看见的。




日番谷并没有回答,他当然明白他们如今相见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他不仅将自己精神上折腾出了问题,更把身体拖累去了手术室,他同样也明白自己命不该绝终将回去,但他只是,只是很想见她一面。




对于那一日没有继续下去戛然而止的对话,他的执念何尝小于她的呢?在空旷病房里无数次独自回忆着最后一日的对话,他岂不是也一直卡在时间的夹缝中,不过是以生者的姿态。




「还记得最后一个问题么?」他忽然道。




生魂同肉体总是有着很微妙的联系,日番谷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一点点恢复生机,甚至发出跳动的声响,在不远的手术室里,强而有力的电击正压上他的胸口,引导着心脏起搏……




在那之前,他必须问出两人之间最后的牵绊。




夏梨下意识望向他,目光交迭的刹那,她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最后一个问题……」




「我不愿意。」




假装没有看见日番谷有些吃惊的神情,夏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但是,我喜欢你。」




「你才多大?三十岁?还有六七十年好活。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应该找一个……嗯,也许不比我好,但起码要活生生的女人,结婚,生小孩,先当爸爸,再当爷爷,真的,你要死了我也会这样做,嫁人生子不含糊,所以呢,你现在‘殉情’是很亏的。」




她能够感到自己在发抖,但那不是因为自己说出的话,而像是一个缓缓被打开的死结,前所未有的放松感自心头向四肢蔓延……




「你会觉得后悔么。」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任何关于这个问题的解释,但他们都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不会。」他轻声道。




走廊里渐渐喧嚣了起来,尽头处手术室红色的灯突然灭掉,门被撞开,担架床连带着吊瓶点滴,还有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被几个白大褂一路推送出来,医生和护士忙乱成一片,嘈杂着或低声交流,或高声吩咐。




但是这一切都影响不到523病房外的“人”,他们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尽管活动担架床上躺着的正是其中一个。




「别忘记我……」她的声音更低了,沉沉闭上眼睛,细若蚊蚋地呢喃。




「不会……」他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依旧是那样富有磁性而坚定不移,仿佛许下了永生永世的承诺。




「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




「喜欢你很久了……」




「我也是……」




担架床像一阵风一样被推过夏梨的身边,却无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除了那床上带着氧气罩,眼睫微微发颤的人。




-18-




他终究没能睁开双眼朝她所在之处望去最后一眼。




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却感到一点冰凉透过氧气罩触碰上他的唇。




在黑暗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了一道门,门缝里透着一点白光,推开门,门后是整洁的房间,里面满是他熟悉的气息。




房间的地板中央,摆放这一只铁壳的录音机,他只来得及听见它最后的一句话。




然后再无声息。




他缓步走上前去,伸手打开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捧灰倾泻在手心里,像细碎绵软的沙,又像一个轻柔微痒的吻。




日番谷缓缓低下了头。




清凉的唇轻蹭而过掌心。




久久未曾抬起。




-FIN-




文中引用的几处诗句:


⑴出自《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篇章诸葛亮的吟咏


⑵出自晏几道的《鹧鸪天》


⑶出自乐婉的《卜算子·答施》


⑷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⑸化用自《仙剑5》中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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